关于散文写作,我说五个问题,也就是五个关键词。也许有八个关键词,十个关键词,我是从自己阅读散文和写作散文的过程中,逐渐琢磨体会出来的,认为这五个关键词是写好散文的要害和重点。哪五个关键词?一是真实的感情,二是典型的细节,三是个性的语言,四是有趣的闲笔,五是思想的表情。下面,我分别就这五个关键词,说一说自己不成熟的思考和理解。

关于真实的感情。我一直认为,感情是散文的酵母。真情实感,是散文的底线。散文题材不分大小,重要的是从生活中获取题材,散文作者在述说生活时,要写出对生活的体验与感悟,而这往往离不开真实的感情。如果缺乏真实的感情,那么无论题材多么重大,无论文字多么美丽,都是无济于事的。朱自清写父亲的《背影》,鲁迅写儿时生活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,卞毓方写了古今中外的许多名人,以饱蘸激情的笔墨写出了他们的命运故事。比如他的《北大三老》,写的是张中行、金克木、季羡林三位老先生。正因为卞毓方先生以真实的感情写真实的人物,甚至是对笔下人物倾注了满腔心血,因此“北大三老”如青铜雕像矗立在读者面前,神采奕奕、栩栩如生。魏巍的散文名作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,彭学明的长篇散文《娘》,网上流传的散文佳作《山果》等等,都是用最为质朴、最为饱满、最为真挚的感情,描绘出来的散文的爱的画卷。

关于典型的细节。这是作者们熟知的一个问题,我只约略强调几句。细节决定成败,企业管理如此,散文写作也是如此。情节可以编造,而细节只能靠在生活中去发现。一般性的细节,作者们都能顺手拈来,但典型的细节,就必须沙里淘金。典型性,包括了新鲜、生动、形象,让人一下子感觉到,深深地记在了心里。而且,随时随地想起来,都有一个画面出現在眼前,心弦被这个细节拨动,久久不能平复。譬如说,要写一个子女对父母的爱,可以写他们为父母做新衣服,为父母碗里挟最好的菜,陪父母逛公园等等。这些细节都很好,但不是典型的细节,因为谁都可以这么写,写出来太熟悉太一般化,不容易打动人。怎么办?这就必须寻找典型细节,寻找“这一个”。我写过一篇《黄了枇杷红了樱桃》,其中母亲把我捆在树上吃樱桃的细节,就是比较典型的,是我自己从少年时代中提炼出来的。散文大家余秋雨,擅长从日常生活中抓住典型细节刻画人物。他没有编造细节,而是依据感性场景自然流出。但一旦出现,却显得凝练隽永,让人反复吟诵,输入记忆。他的散文《门孔》就是一个例证。我们知道,门孔俗称“猫眼”,是大门中央张望外面世界的一个小装置。平日听到敲门或电铃,先在这里看一眼,认出是谁,再决定开门还是不开门。但对著名导演谢晋的弱智的儿子阿三来说,这个闪着亮光的玻璃小孔,是一种永远的等待。阿三对父亲的等待和期盼,到了什么程度呢?余秋雨用一个典型细节作了交代。谢晋对他说:“你看他的眉毛,稀稀落落,是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。只要我出门,他就离不开门了,分分秒秒等我回来。”天长日久,阿三的眉毛都被门孔磨秃了。谁读到这样的细节不为之心动呢?所以我经常对身边爱好写作的朋友说,如果你积累了一百个典型的细节,你就是百万富翁。你的散文,就会成为无价之宝。

关于个性的语言。什么样的语言到了作品里才算好语言?华辞丽句?豪言壮语?方言土语?翻译式欧式语言?或者,如酒之香、茶之淡、花之美?散文语言问题,真是个一言难尽的问题。我个人认为,个性化的语言才是散文的好语言。

贾平凹的语言就是很个性化的语言。作家孙见喜认为,贾平凹的语言是以西安地区人民群众生动活泼的口语为基础,吸取朱自清、孙犁等现代作家文学语言的长处;还兼融古典文字的简洁和方言土语的风趣等,杂揉化和,提炼出清丽雅致又明白简洁、细腻优美又活泼流畅的语言风格。即使不署作者姓名,你一读就知道是贾平凹的作品。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个性。

有一次,西安市作家协会举办华山笔会。贾平凹与一批文学新人对话,讲到文学创作的语言问题时,他爽言道出了三条,回答了什么样的语言到了作品里才算是好语言。贾平凹说,一要充分表现情绪,二要和谐地搭配虚词,三要多用新鲜、准确的动词。这就使我思索,散文语言如何才能写好?许多人着力词语,而放弃了句子。这样写来,词语新奇有味,而句子不免板滞。著名作家韩石山在《致伍立杨先生》一文中说:“以我多年习文的一点经验,着力于句子,比着力于词语,要高了一格,至少也是一种比较聪明,比较省力的方式。”

我理解写好句子就是学会说话,话说得有味,有自己的个性特点,人家才爱听。譬如,沈从文去世后,汪曾祺在《星斗其文,赤子其人》的最后写道:“我走近他身边,看着他,久久不能离开。这样一个人,就这样地去了。我看了他一眼,又看一眼。我哭了。”平常的话语,深沉的怀念,简约的文字,如诗般咏叹再三,从中便可以读出久远的师生情谊,读出汪曾祺率真的文人性情。把平常的话写得不平常,把不平常的话写得平常,散文语言写到这个份儿上,算得上炉火纯青了。再举个例子,鲍尔吉·原野在文章中写道:“雨后的桑园,在许久的寂静之后,传来一句怯怯的鸟啼。”是鸟的喉间有丰盈的水珠吗?还是小鸟有意啄露而歌?情景是那么凄美,又令人想象无穷,甚至感觉到桑园的凉意。鲍尔吉·原野的散文语言很美,富有草原诗意的个性,因此他的散文迷人而又怡人。

关于有趣的闲笔。散文一般来说比较精短,但要把意思表达清楚,要把文章写得跌宕起伏、其味无穷,又不妨把文章写得长点。如果你连意思都表达得不到位,短了又有什么意义。也就是说,散文写作中需要有点闲笔,而且是有趣的闲笔。你要将那些看似闲笔的话,有滋有味地写出来,掌握好闲笔的艺术,散文自然会摇曳多姿。

具体说来,有什么办法呢?著名作家韩石山在他的《作家的训练》中,说了这么几个办法:“一是远处落笔。你不能一下笔就说你最想说的那几句话。一篇文章,就算你写的是学术论文,真正有用处的话也就是那么三两句,一上来就全说了,后面就没啥可说的了。那就肯定写不长。这也像唱戏一样,总得敲一通开场锣鼓,大将才能出场亮相。”“二是旁逸斜出。也就是你在写作时,要能将笔锋挥洒得开。不能说你写什么,脑子里只有什么,那样的话,不多一会儿你就感到无话可说。也即是说,当某个话题一旦提起,要会将它生发开来。需注意的是,旁逸斜出,一定要与主干有关联,不能成了毫无生气的枯枝,更不能成了纯属多余的树瘤。”“三是逐层皴染。这是借用国画艺术上的一个词语。初学写作者,所以写不长的一个主要原因,是不会从容地叙述。一个意思,总想一下子说完,完了就再也无话可说了。逐层皴染的操作方式是,先点出要说的意思,再一层一层地将它深化。说理的文字可以这样,写人物的文字同样可以这样。”四是往而复还,五是别出新裁,我就不再具体地引用和解释了。举个例子,张爱玲的散文《我看苏青》。张爱玲写的是苏青这个人,一个“乱世里的盛世的人”。文章中却有许多与驰名女作家看似无关的闲笔。比如作者与苏青之间交往的琐碎的生活小事,一起去服装店做衣服,还写了作者自己性格方面的事等等。这些闲笔似乎与苏青没多大关联,实际上也是在写苏青,因为“对于我,苏青就象征了物质生活”。又比如,很多作家写风景的时候,忽然笔调拐了个弯,写起自己的儿时生活,牵着读者的思绪,回归到自然田园之中。这样写不仅不是多余的笔墨,而且情趣多多、意味深长。

关于思想的表情。记得铁凝在苏州大学的一次演讲中,谈到小说的思想时,她特意强调的不是思想本身,而是思想的表情。铁凝说:“小说不是玄学,事实上小说赖以活跃的思想圈是非常狭隘的。小说对读者的进攻能力不在于诸种深奥思想的排列组合,而在于小说家由生命气息中创造出的思想的表情,以及这表情的力度、表情的丰富性。”我认为,铁凝的这个观点,不仅对小说适用,而且对散文、诗歌、剧本等所有文学样式都是适用的。文学作品中的思想也好,情怀也罢,应该像熏香一般的浸染,化有痕于无迹。蒙古族作家阿云嘎谈到创作时说:“直接表达思想是文学的大忌。但我们的作品中直接道明思想内容的現象比比皆是,这恰似在美女的脸上写下‘我是美女’一般,纯属粗鲁的方法。”我甚至极端地想过,散文的思想深度完全取决于那些未被说出来的词语。应该回到生活的常青树下,让我们的思想在月光下受孕。这才叫真正的有思想含金量的散文。问题的症结在于,是作者站出来说道理,还是让读者去揣摩去体味去感悟文章背后的道理?是把各种思想词句排列组合形成文章、用思想本身说话,还是把生活细节提炼构思写成美文,用真情实感说话?是文以载道,还是文以布道?是形象思维,还是逻辑思维?是文学,还是哲学?也许,这才是问题的焦点和核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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