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伦多的星期天,我们出了城,向西南行进200公里,面前是安省德累斯顿大片旷野。车子在寂静的公路旁停下,驱车三小时,只为一间“小屋”而来。

是否知道斯托夫人的小说《汤姆叔叔的小屋》,是很暴露年龄的常识题。小说中文版1901年首现时名为《黑奴吁天录》,著名“林译小说”第二部作品,也是第一部译成中文的美国小说。1907年6月1日由春柳社的李叔同、欧阳予倩等在东京首演的话剧《黑奴吁天录》,曾孝谷根据小说改编,是中国话剧的开山之作。

《汤姆叔叔的小屋》是南北战争的导火线之一,据说1862年美国总统林肯接见斯托夫人,称她为“发动了一场大战的小妇人”。40年后这部抨击奴隶制的小说,又对唤起中国人的民族觉醒产生极大作用。它的传播史足以写成一厚本书,可书里故事不是发生在美国吗,怎会有个小屋跑到安大略来?

小屋官方名称为“汤姆叔叔的小屋历史遗迹”,因为它的原主人,一位出生在马里兰州,由美国南方逃到安大略西南的黑奴约西亚·亨森,被认为是斯托夫人小说中汤姆的原型。亨森在1830年41岁时率全家向北逃亡,通过“地下铁道运动”安排的秘密通道抵达此地。他后来成为牧师,救援和安置了许多逃奴。1849年他出版自传《约西亚·亨森讲述自己的生活:一个前奴隶,现在是加拿大居民》。而《汤姆》在1852年问世后,正反两方反响激烈,斯托夫人1854年以《汤姆叔叔的小屋注释》回应质疑,说明为写南方奴隶生活,身为北方人的她采访过很多逃到北方的黑人,并在书中列出一些当时的出版物,其中就有亨森自传。

我们在“历史遗迹”内外流连两个多小时,目之所及的田野,都是亨森和同道为向众多逃离美国的黑奴提供庇护,于1841年购置的200英亩土地的一部分。当时每英亩地价4加元,资金由多个国家的废奴主义者和教会捐献。此处还设立了一家名为“英美学院”的职业训练学校。作为博物馆,“遗迹”范围不大却很有价值:“哈里斯住宅”,一栋迷你两层旧楼,是在德累斯顿过上自由生活的逃奴留下的最古老建筑。

“锯木厂”,陈列当年移居者在附近西德纳姆河上建立的锯木厂场景。

“亨森故居”,一幢已呈灰黑色的木楼,亨森后半生与家人的居所,方钉、波纹玻璃窗、支柱及墙板等显示19世纪住宅特色。

“拓荒者教堂”,1850年左右建成,只一普通房间大小,内有风琴和当年亨森牧师使用的讲台。

“墓园”,也即亨森家族墓地,亨森纪念石和国家历史古迹纪念牌匾亦位于此。

和墓地相望的马路对面,是“英美学院”的墓地,不少1841年后移居者的墓石矗立至今。

对于亨森自传和斯托夫人小说之间的联系,也就是亨森究竟是否汤姆的主要依据,疑惑一直存在。有人认为,斯托夫人写出小说前没看过亨森自传,因为最初的自传只有几十页且印数极少,在美国的她不太可能看到加拿大印刷的这本小册子,是在面对巨大压力后,她才找来亨森自传等作为佐证。那个时代太多悲惨的黑奴故事,拍卖和悬赏追捕逃奴的广告也随处可见,她并不需要一个原型才能完成小说。她笔下汤姆的命运也与亨森不同:并没获得自由就被奴隶主杀死。另一个怀疑的证据是,很爱写信的斯托夫人一生书信甚多,却从未提及亨森。

但亨森自称他就是汤姆的原型,人们也宁愿相信汤姆没死。到过这个遗迹的中国学者刘军说,其实《汤姆》发表后很多黑人从中看到了自己,都觉得斯托写的是自己的故事。汤姆是当时所有黑奴的化身。亨森由于有一本自传在《汤姆》之前,又有不凡经历在此之后,理所当然成了汤姆的替身。不仅他个人需要这样,黑人需要一个榜样,整个社会都需要这么一个象征。亨森的确是黑人自由的榜样和象征,代表着黑人的历史与传奇。

返程中我想起上戏老同学、如今在日本的著名媒体人叶千荣主讲的一个音频节目,说到曾经,根据村上春树小说《海边的卡夫卡》改编的舞台剧在巴黎上演,70岁的村上与观众对话,描述了这么一个场面:“几万年以前,人们还生活在山洞里,一到夜晚人们就走进山洞围坐在篝火旁,这时候会有谁开始讲故事,山洞外是漆黑的夜和无数的野兽,人们紧张地听着,而那个人很会讲,大家静静地侧耳倾听,我相信那个人就是几万年前的小说家。

“人们忐忑不安地听着,心想接下来将会怎样。但听了我的故事以后,人们不再害怕和不安,这是非常重要的,不管世界如何变化,这个原点不会变。我相信这种力量。”

叶千荣说,接连几天,他不断想起村上描绘的场景:山洞、黑夜和野兽的叫声,人们是带着恐惧坐在篝火旁的,而讲故事的人给大家带来了什么?他注意到村上在中途把主语从那个在山洞里讲故事的人变成了“我”,变成了村上本人,从而说出了自己心目中文学的原点和叙述的意义。叙述的意义,叙述的力量,不正是亨森和汤姆传奇关系的奥秘所在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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