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如同在茫茫的大海,有时遭遇惊涛骇浪,有时看起来风平浪静。但即便在风平浪静之中,也蕴含着各种各样的不测。在充满偶然和不测的人生路途中,经典的阅读、经典的力量就好像锚,可以锚定我们人生的力量。
多年来,我一直强调通过经典阅读来获得某种经典性的人生,把自己的人生经典化。它不是意味着我们自己成了经典,而是强调把经典的力量注入我们的心灵当中,然后来面对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局面和事情。
从这个角度来看,任何听讲,无论线上还是线下,都代替不了自己的阅读。通过对经典的深入阅读,我们能够接续上往圣先贤的思考,获得生命的沉淀。
庄子,很多人都知道这个名字。庄子的著述和思想,对于我的学术成长来说非常重要。我走进哲学之门,走上哲学研究的道路,最初引路的书就是《庄子》。记得大学三年级的时候,偶然一个机会读到了《庄子》,从此欲罢不能。考上北大哲学系研究生之后,就开始跟随老师们进一步学习《庄子》。多年来,我的研究脉络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庄子,近来也一直围绕庄子在进行研究和写作。
《庄子》一书,将哲人的思考和评判融入寓言之中,通过人物之间跨越时空的对话传递哲学奥义。在后来的中国思想史上,几乎没有思想家能够摆脱《庄子》的影响。那么,普通的哲学爱好者应该如何进入庄子的思想王国?如何理解庄子的文章之美?这里,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阅读体会和思考心得。
想了解古代哲学家的思考,除了研读他们留下的文本以外,我们没有别的更好的东西。尤其像庄子这样的人,关于他的历史记载非常少,我们能够做的不过是“读其书,想见其为人”而已
《庄子》这本书的研读重点,我个人认为是“内七篇”,但这并不是说“外篇”“杂篇”就不需要去读。“外篇”“杂篇”是后世学庄者所为之,其中透露出的很多信息对我们理解庄子很重要
古时“解庄”非常难,难就难在文本很庞杂、注释比较多
历来对《庄子》有不同的解读方式,有的是学院派研究,有的是偏向于领会人生实践智慧的写作。除此之外,还有一个非常大的研究脉络,那就是注疏的脉络,即详细注解、解释,逐字逐句逐章地解读《庄子》全书。
应当承认,要想了解古代哲学家的思考,除了研读他们留下的文本以外,我们没有别的更好的方式。尤其像庄子这样的人,关于他的历史记载非常少,我们能够做的不过是“读其书,想见其为人”而已。
注释《庄子》的作品非常多。在我刚刚着手研读《庄子》的时候,陈鼓应的《庄子今注今译》对我影响很大。此外,还有一些注疏类的作品绕不过去。例如,钟泰的《庄子发微》对《庄子》的文本解读就非常细致深入。
我个人认为,儒家和墨家是可以称作学派的。因为它们既有思想传承,又有明确的传承属性。但道家有所不同,它没有明确的传承谱系,跟儒家、墨家相比更是明显。所以,“以老解庄”是我不能赞同的。老子与庄子的哲学主题、思想宗旨和哲学关切点是有根本区别的。
“解庄”非常难,难就难在《庄子》的文本。《庄子》没有一个明确的口传传统。举个例子,读《论语》或者《孟子》,特别是《论语》,和它相关的解释传承几乎一直都没断过。因为有口传的传统,所以《论语》不管有多少种解释,都有一定的统一性,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是大家不会去质疑的。
但《庄子》不一样,《庄子》文本本身就很庞杂,到魏晋时期才受到普遍重视,才开始有较多的注释。直到郭象把《庄子》的文本进行重新整理并加以注释,我们现在流传下来的《庄子》文本才确定下来。这就导致庄子的哲学有一个非常长的历史隔断。结果是,不管哪一代研读《庄子》的人,大体只能面对手里的文本去跟庄子对话。
由此,非大哲学家是不能“解庄”的。你没有那种思考能力,无论有多深的训诂功夫都没有太大的用处,而必须要有根本的、足够深的哲学思考。换句话说,对《庄子》这种没有口传传统、有历史隔断的经典文本,需要有哲学心灵的人才能解读好。
在《庄子》的注疏脉络之中,有一本书非常了不起,那就是王夫之的《庄子解》。王夫之本人就是一个大哲学家,可以在很高的哲学高度上“碰见”庄子,可以经由对话不时透射出庄子的哲学高度。
朱子注《四书章句集注》时,有一个特别清晰的理念:注的内容不要太多,不要用自己的注湮没了经典本文,经典本文才是最重要的。这是朱子作为一个大哲学家、文学家的清晰认识。不管我们的文字多重要,不管我们的解释多细致,都不能遮盖经典本文。钱穆在《庄子纂笺》中,也贯彻了这一理念。他广泛搜集资料,把重要的内容汇集在一块,既不失简明,又显得广博丰赡。
需要指出的是,我们现在接触到的庄子哲学思想,严格意义上讲是经过郭象整理之后的版本。尽管郭象注可能在很多地方明显曲解了《庄子》原文的意思,但真正读进去,会发现郭象的注释在很多地方确实有深契于《庄子》哲学的地方。深契《庄子》哲学的地方,就是哲学的对话,是一个哲学家向另一个哲学家的致敬与质疑。
“或类《山海经》,或类《占梦书》”,52篇删削整理为33篇
《汉书·艺文志》里面著录的《庄子》是52篇,而我们今天看到的《庄子》为33篇。33篇文本的《庄子》,分为“内、外、杂”三个部分。其中,“内篇”7篇,“外篇”15篇,“杂篇”11篇。这是郭象删削整理的结果。
郭象发现,他原本看到的《庄子》“外篇”“杂篇”里,庞杂的东西太多,“或类《山海经》,或类《占梦书》”。这样的东西不可能是庄子作为一个哲学家所留下的正式文本,所以郭象就把相关部分删掉了,并且对剩下的篇章进行整理归类。
那么,“内篇”7篇、“外篇”15篇、“杂篇”11篇全都是庄子本人写的吗?苏东坡进一步提出,至少有4篇非庄子本人所著,即《说剑》《让王》《盗跖》《渔父》。
王夫之在《庄子解》里更是讲,“外篇”15篇全都不是庄子所作,而系“后世学庄者为之”。这是了不起的见识。他为什么这样断言?因为王夫之本人就是文体家,他看得出庄子的行文风格。例如,王夫之评价其中一篇说文字“软美肤俗”,这怎么可能是庄子写的呢?
大部分学者认为,“内篇”是庄子本人的作品,而“外篇”“杂篇”不是。但即使持这样观点的人,也没有特别充分的根据,拿不出充分的理由。王夫之对文章的感觉是非常个体化的,这种感觉又难以传达给大家,没有办法作为有效证据来说。
但也有一些大学者提出了截然不同的观点,其中影响最大的应该说是任继愈。任公一直都在讲“外篇”“杂篇”是庄子本人所作,而“内篇”不是。他的根据是《史记》,司马迁为庄周作传并引用了《庄子》的话。任公注意到,司马迁引述的话和篇名,都在“外篇”“杂篇”中。
不得不说,这个证据我们是无法轻视的。因为无论如何,我们离《庄子》都比司马迁离《庄子》远太多,司马迁能看到的资料肯定比我们现在看到的更多。
上世纪80年代初,刘笑敢在其博士论文《庄子哲学及其演变》的开头部分进行了详尽考证,试图把这个“疑案”予以解决。按照汉语的发展,单字词的出现是早于双字词的,一定先有单字,然后再有组合字。他注意到“精神”“道德”“性命”等几对概念——在“内篇”里,“精”“神”和“道”“德”没有出现连用的情况;“外篇”“杂篇”里开始频繁出现这些字的连用。
有人反驳说连用也不是作为完整的一个词,而是在讲“精”和“神”、“道”和“德”。《天下》篇讲庄子“与天地精神独往来”,这里的“天地精神”显然是连在一块的,是一个完整的词。一旦明白这一点,就能够证明一件事:“内七篇”整体上早于“外篇”“杂篇”。
通过这个线索,还能够进一步确定年代关系。把《庄子》和其他经典加以比较会发现,跟《庄子》同一时代的,如《孟子》,还有早于《庄子》时代的,如《论语》,里面都没有“道德”“精神”“性命”连用的情况;而偏晚的经典,如《荀子》《韩非子》已经开始频繁出现这些词的连用。由此可以基本确定,“内七篇”整体上早于“外篇”“杂篇”。
基于统计还可以看到,《庄子》“内七篇”里概念的交互使用频率极高。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“内七篇”的整体性。《孟子》也是这样的情况,所以我们基本可以确定《庄子》的“内七篇”和《孟子》是同一时代的文本。根据历史记载,孟子和庄子恰恰是同一个时代的人。
认识到语言文字的局限性,用虚拟对话讲述“至德所知”
《庄子》这本书的研读重点,我个人认为是“内七篇”,但这并不是说“外篇”“杂篇”就不需要去读。
“外篇”“杂篇”是后世学庄者所为之,某种意义上也是后世学庄者对“内七篇”的理解。其中汇集的文献、篇章离庄子活动的时代很近,透露出的很多信息对我们理解庄子很重要。而且由于后世学庄者对庄子的某些思想片段有充分发挥与展现,所以有些篇章也很妙。
很多人以为,《庄子》之美在于“庄周梦蝶”。其实,要真正去体会《庄子》文章之美,不要光看“庄周梦蝶”“庖丁解牛”。
《庄子》文章中,非大手笔不能为的是哪部?是《人间世》。尤其是《人间世》第一章,要编出一段颜回和孔子之间的对话,而且颜回每次说的话,在孔子的提点之下还要不断提高,既要符合颜回的思想、符合他的个性,又能在孔子引导之下不断提高,是非常难写的。
如果庄子今天还活着,绝对是一个伟大的编剧,什么细节都要注意到,基本不穿帮。当然,也有个别马脚被我们发现了。比如,庄子特别喜欢“十九”这个数字。庖丁那把刀用了十九年;《德充符》里“吾与夫子游十九年,而未尝知吾兀者也”,也是十九年。为什么都是十九年呢?因为说十一年太少,说二十年太整齐了,说十九年看着像真的,时间又足够久,接近二十年。
庄子为什么采取这样的“虚拟对话写作”方式呢?之前的作品中,即使有对话,也基本都是实际发生的。例如,《孟子》的对话可能有点润色,但孟子说服谁、跟谁辩论,实际过程中都是发生过的。《论语》也基本上是实录,直接讲孔子怎么说的,最多文字上有所润色。
但《庄子》可以是编的,这是为什么呢?庄子后学对此展开了探讨,其中最著名的是《寓言篇》。它在解释庄子为什么这样写的时候讲法比较肤浅,大致的意思是借着外人的口来说更有说服力。正如父亲不能为儿子做媒那样,父亲为儿子做媒就得夸自己儿子,别人怎么会信呢?因此,要借别人的口来说,要“重言”。“重”就是引重人之话,借用历史上、传说中那些伟大的圣贤来说话。
《寓言篇》用“寓言、重言、卮言”解庄子的讲法,其实是一个庸俗的想法。如果庄子是这样的话,那以他的才华为什么不游于稷下学宫,反而守在漆园呢?其实,他根本没把上面的那个担心当一回事。理解这一点以后,我们也就知道以《寓言篇》理解之庸俗,断然不会是庄子所写的,他并不想取重于世。
庄子这样写的关键在于“说不可言说者”。在“内七篇”里,所有的“至德者”都是沉默的,都没有说话;反过来,只要说话的,都没有达到“至德者”的最高境界。
比如,《逍遥游》第三章中“肌肤若冰雪,绰约若处子;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”的神人,只在两个人的描述中出场;再如,“尧治天下之民,平海内之政。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,汾水之阳,杳然丧其天下焉”那一段,那个“四子”同样也没有出场。因为,“至德所知,不可言说”。既然“不可言说”,那只能在沉默当中体达,即通达事物之理而无壅塞。
所以说,庄子是一个诚实到了极致的人。他认识到哲学的语言困境、表达困境,认识到语言、文字的局限性。达到这一认识高度的,不是只有庄子一人,但只有他停下来了——
至德者的所知、所见应该归于沉默,如果陈述的这个人没达到“至德”,那他所说的怎么可能是真知呢?于是,庄子尝试利用“闻道者”和“问道者”的对话,煞费苦心地将“至德者”的“不可言说”、将最根本的真知表达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