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树,在院子里,从小陪你长到大,你几乎天天都会看到它,它们虽然不说话,可是它们的存在,却验证着你的成长。
春来了,它们枝生嫩芽,春雨绵绵中芽儿们含珠携露,竞相生长。
夏风吹了,它们枝繁叶茂,浓绿如盖,头顶着炎炎烈日,却送满院一片清凉。
风来了,雨来了,它们在风雨中飘摇,你躲在窗子里看它们,它们却无畏无惧,一次又一次战胜了风雨霜雪!
寒来暑往,它们枝叶的变换在告诉你岁月的沧桑,时间的痕迹悄悄地留在它们渐长渐大的身躯里。就这样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陪着你成长,和你一起长大,长高,成了你家里的一部分!
我家前院西南部,有一棵非常叫我敬仰的树,它长的很高很高,笔直挺拔,虽不算最粗,但我也是抱不过来的,树冠很大,遮盖了院子的一部分,奶奶说这是一株黑槐,浓密的树叶绿的发黑,遮了好一大片阴凉。
春天到了,一树的槐米,听说槐米可以入药的,可是我们从没有采过,一是家里人都很爱这棵树,再者那么高大凌空,没法采到啊!到了夏末,有很多槐豆,偶尔掉下来一两颗,我便像宝贝一样捡起来审视良久,然后用线串起来挂在胸前做装饰。因为树很高,我只有使劲地昂着头才能看见它满树的浓绿,我是把它当做树中大王来看的!我觉得它不同凡俗,不同于寻常的树,它挺拔俊秀,出类拔萃。我怀着敬仰和爱来看待它,我也看得出,我的家人们都非常爱它。
奶奶说这棵树是我父亲小时候栽的,和父亲的年龄一样大,我觉得它似乎和父亲有关系,和他一样高大秀美,正直温暖可靠,我更加爱它了!
可是,后来我长大了,上高中的时候,有一次周末回家,发现父亲母亲,还有爷爷一家人都站在那棵树旁,还有两个陌生人在树下刨土,我惊呆了,赶紧问:“干什么?”母亲不吭声,爷爷阴沉着脸,我连问了好几遍,父亲才低声说:“这棵树卖了!”
“什么?为什么卖啊?”我焦急万分,特别的不舍,甚至有点发怒的又一次大声喊起来,“好好的,为啥卖啊?”
父亲只是笑了笑,什么也没说,那笑容却是特别的惨淡,特别的无奈,甚至有点悲伤,他的心情可想而知。
我却不理解,而且更加焦急地又问了一遍,母亲忍不住走过来,小声说:“你上次不是说要学费吗?”
我明白了,我什么都明白了,我轻轻的一句话,竟给我的家人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!兄弟姐妹们多,都需要花钱,家里人也要生活,父亲肯定又是东借西挪的,凑不够才会出此下策!
我望着那棵高大俊秀脱俗的黑槐树,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,这时什么声音都没有,只有刨树人“扑哧扑哧”的刨土声,似乎是大树在叹息,也似乎是全家人难过的心跳声。这都是因为我,这棵美丽的树还没有老,还是正当年的时候就要被刨掉,我是不是罪过啊?我昂着脸,注视着大树,泪流不止,羞愧、内疚,心疼和不舍一齐随着眼泪流出来……
这树是有灵性的,它更加沉默,一言不发,任凭刨树人“哧哧”的拉断,放倒,截成了几段,树头凌乱的躺在地上,繁茂的枝杈,浓密的、油绿发亮的树叶落了一地!
往日我总想看看它那硕大繁盛而且美丽的树冠,亲手摸一摸它,感受一下它那墨如绿云的发梢,而如今它就躺在我的面前,我的脚下,为家人,为我完全牺牲了自己!它就是家里的一员,为家里做着贡献,这是多么悲伤而动人的事情,我流着泪,不忍心再看,把自己关进屋子里,偶尔羞愧的望一下窗外,我觉得自己对不起黑槐树 ,我没有脸面再看它!
刨掉了这棵树,似乎院子里再没有这么有威严又独具领袖风格的树了,我的心里好失落好难过,甚至好多年都不会忘。至今想来,当时一家人的心情是和我一样的不舍,可是为了我上学,父母一年又一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劳苦,最后竟然把一家人心爱的树卖了,我的内心是多么不安啊!
还有两棵有树,似乎更有灵性,甚至有着人类的感情,使我感触很深,至今难以忘怀!
那是后院的两棵椿树,当时我父母住后院,爷爷奶奶住前院,有一个风水先生说互换一下更好。于是我就和爷爷奶奶去了后院,父母住了前院,其实两个院子是相通的,前后都是我的家,虽然中间有一堵墙,但被我来回的趟,已经不像个墙了。
当时后院空空荡荡的,父亲说,这两间房子都是他去南河底,用爷爷的独轮车,一车一车推来的黄淤泥垛成的,整个院子也是,光滑平整,从上游冲下来的黄土高原上的黄泥,干燥,硬实,我经常赤着脚在院子里走动,很舒服。当年秋后,爷爷就从四爷爷院子里刨了一棵小椿树,小树就比大拇指粗一点,又高又直,栽在院子正中靠南一点儿的地方。
到了春天,小树发芽了,到了夏季,枝繁叶茂,长的可快了,一两年就窜出去老高。后来年奶奶又挪来一棵更小的椿树,栽在了这棵树的旁边。这两棵树互相为伴,茁壮成长,可茂盛了!
不几年那棵大的就长的碗口粗了,那棵小的也不示弱,两个像在比赛,却又像非常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,长的又旺盛又水灵!
冬季的椿树们,一直是光秃秃的,只有一些简单的枝杈。当春风吹来的时候,枝头便拱出了红红的嫩芽,一簇一簇的,像谁用胭脂画上去的。随着芽儿的长长长大,不久,叶柄上就均匀的排了两排小叶儿,叶儿由嫣红到鹅黄,又到嫩绿,叶片儿也由小到大,一枝枝一串串,扑朔迷离,趣味横生,盈着蔚蓝的天空,仿佛谁故意雕刻的图案。到了夏天,舒展的树冠,葱葱茏茏,不几年已经覆盖了大半个院子。
深秋的时候,叶子渐渐掉落,一夜北风,院子里已到处都是椿树的叶子,如果再来一夜寒霜,扑扑哒哒,在屋里就听到声音,开门一看,连那小臂长的叶柄带着满满的两排叶子一同落下,围绕在椿树周围,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!
院子很平整,坐在树下乘凉是很快乐的事情。我小时候,太多个日日夜夜,都是在椿树下度过的。
夏夜,我们往往铺个凉席,或者搬个小板凳,悠闲的在树下,坐着,躺着,透过树缝去看星星,看月亮,看那宽大倾斜的银河,听奶奶讲天宫的故事。我也从此认识了北斗星北极星,牛郎星和织女星,还有什么牛梭子星,八角琉璃井等,这井的一处总缺一个口,奶奶说那是王母娘娘去打水,踩掉了一块砖。哦,怪不得圆圆的井口就缺一颗星星!
奶奶讲月宫的故事,这样月夜的时候,我就站在树下使劲的看月亮,那月中的桂树也长得枝繁叶茂的,吴刚却在不停的砍树,嫦娥是没有看见过,无论我怎样努力也看不见她的影子。那舂米的小猴子却是夜夜都不停呢!
奶奶讲得最多的是天桥,她说那是一个又高又长的桥,车和人在桥上桥下来回穿梭,她的家就在那附近,她经常到天桥上去玩的。
我说天桥到底有多高啊?是不是快高到月亮上了?奶奶说是啊,站在地上看月亮就像从桥下出来的一样!
我常常感觉到月亮下面那些横着的灰灰的云层就是天桥的影子,也曾想是不是踏着天桥可以去月亮上?
奶奶讲的时候总是眼里放着光彩,她说那里有她的父亲母亲,还有四个兄弟,他们有着很好的家境,她却再也没有回去过!
我问奶奶想不想他们?奶奶沉默了!月亮也悄悄地躲在枝叶里面,大椿树噗哒噗哒滴落着露珠,是星星在掉眼泪吗?还是奶奶的母亲在掉眼泪?
后来我长大了,去了济南,看到了奶奶故事中的天桥,真的是很高大,然而它怎么会高到月亮上去呢?
天涯共此时!交通不方便,经济又落后的年代,音信全无的亲人,只有在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的诗意中叹息!
每天晚上我都在故事里睡去。大椿树给我挡着露水,送着清凉,爷爷奶奶给我扇着蚊子,很快就会进入甜美的梦乡。可是每天醒来我发现都睡在床上,我很纳闷,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是怎样从院子里又睡到屋里来的?爷爷则嘻嘻哈哈地笑,“你不是自个儿跑进来的嘛?”我挠挠头,真的想不起来,后来奶奶说,每次都是你爷爷把你抱进来的,他说你长得越来越高,都快抱不动了!我听了有点不好意思,可心里幸福极了!
尤其那一年防震,老是下雨,爷爷在椿树下搭了个窝棚,我和爷爷奶奶挤在一起,晚上雨一直下,幸好有大椿树浓密的叶子遮挡着,我们的窝棚才不至于被淋坏,虽然床头湿了不少,可勉强还能睡觉。我们都非常感谢大椿树,大椿树好像一把大伞护着我们,如果不是它,我们的小窝棚肯定要被风雨掀翻,被淋的透湿,甚至淋的烂掉,那时候连一块像样的雨布也没有!
后来我外出上学了,奶奶的身体也不行了,我侍候了她一个暑假。暑假开学不到俩月的一天,我突然被叫了回来,奶奶病厉害了!我从学校赶回来的时候,她还剩一口气,姑姑说在奶奶最后的日子里,一吃饭就端着碗喊:“霞,吃饭,霞,吃饭”!最后就只剩下这句话了。奶奶走了,我好悲伤!奶奶在的时候,我觉得我是最快乐的人,爷爷奶奶崇着我,姑姑们疼着我,父母爱着我,我觉得我的日子太甜蜜了,我也太幸运了!可是奶奶去了,天天陪着我长大的奶奶永远离开了我。我伤心极了!
可是奶奶走后不久,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,当时奶奶栽的那棵小点的椿树竟然叶子由青变黄,由黄变枯,渐渐的落光了。下一年就没见再发芽,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死掉了!
我奇怪了,这是奶奶精心照顾的小树,和奶奶朝夕相处,奶奶去了,树也像知人情似的也随奶奶去了!
还有更奇怪的,剩下的那棵大点的椿树竟然也不像以前那么旺盛了,也不再生机勃勃了,叶子由原来的浓绿变得发灰发暗,缺少了生命力。在奶奶走后的第四个年头里,爷爷也病重了,那正是我高考的前几天,家人没有告诉我,我驮着被子和大包的书回来,还没到家,就有一个孩子说爷爷走了!
最后的一面也没见着,我哭得死去活来,嗓子哑了,眼睛也肿了。
爷爷走了,我考试完走到空荡荡的后院,只有大椿树一个静静的矗立在那里,让我怎样去面对啊?我抱着大椿树哭了起来。
不久,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,不到深秋,大椿树的叶子迅速落光,落得我好心慌。来年春天,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,大椿树只是发出来一点点小叶芽儿,娇黄娇黄的,碎碎的,弱弱的,像病到了极点,后来,那叶芽没有长大,枯萎了!
我太惊讶了,爷爷走了不到一年,他朝夕相处的大椿树也跟着走了!难道树真的有灵吗?而且是对爷爷奶奶的感情这么深,殉情一样跟着两位老人相继而去!
我不禁惊叹!
如今院子里的树少多了,几棵枣树也相继死掉,而其他长在屋后墙根的椿树槐树我不曾注意过。至于槐花榆钱这些是一家人的最爱,但因为长在角落,不太受关注,却长了好多年,后来也被卖掉了。如今院子里零星还有一些树,可总不及我记忆中的有灵性有感情。母亲说院子里的泥土时间长了不易栽树,我似乎半信半疑,但也无法解释,可那些长在我记忆里的树,却永远活着,而且长的那么旺盛,充满生机!